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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底,当硝烟从一片被战争、屠杀和飓风蹂躏的土地上散去,孟加拉国成立了 。
孟加拉国原来叫东巴基斯坦,在印度的支持下,独立了。
这个新生政权降生于血与火之中,是二十世纪最悲惨的新生儿 。
当时的美国国家安全顾问亨利·基辛格,用一个冰冷而刻薄的词汇为这个国家定了性:“一个无底洞” 。
这个评价,在当时看来,无比精准 。
八百万难民涌入邻国印度,三千万人流离失所,基础设施几乎被完全摧毁,港口布满沉船,工厂停摆 。
更糟糕的是,这个国家几乎一无所有 。
它坐落在世界上最拥挤、最易受自然灾害侵袭的三角洲上,缺乏矿产资源,工业基础薄弱,唯一的“财富”是近乎无限的、赤贫的人口 。
快进到今天 。
走进达卡郊外的任何一个工业区,你会看到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
一排排巨大的多层厂房拔地而起,机器的轰鸣声昼夜不息 。
成千上万的年轻女工,穿着色彩鲜艳的“纱丽克米兹”,汇成一股股充满活力的溪流,涌入这些厂房 。
她们灵巧的双手,在缝纫机上飞舞,将一块块布料,变成销往纽约、伦敦、东京的ZARA衬衫、H&M牛仔裤和沃尔玛童装 。
集装箱卡车在泥泞的道路上排着长队,等待将这些“孟加拉国制造”的商品,运往拥堵的吉大港,再发往全世界 。
孟加拉国,这个曾经的“无底洞”,已经成为仅次于中国的世界第二大成衣出口国 。
它的经济,在过去二十年里,以年均超过6%的速度增长,甚至在新冠疫情期间都保持了正增长,令许多发展更为优越的国家汗颜 。
数千万人因此脱贫,妇女的社会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
这个转变,堪称当代世界最令人意外的经济奇迹之一 。
它不是由世界银行的宏大计划设计的,也不是由任何一位高瞻远瞩的强人领袖规划的 。
恰恰相反,这个奇迹的发生,很大程度上源于“意外”和“疏忽” 。
它是一个关于企业家精神如何在制度的废墟和观念的裂缝中,野蛮生长出来的故事 。
但是,当一个国家只在偶然间尝到一小口经济自由的果实时,它能走多远呢?是什么样的锁链,仍在束缚着它,让它无法真正地腾飞呢?。
一)社会主义迷梦 (1971-1975)
1972年1月,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孟加拉国的“国父”,从巴基斯坦的监狱中获释,荣归故里 。
当他踏上达卡的土地时,受到了英雄般的、近乎神化的欢迎 。
他是一位充满魅力的演说家,一个真诚的爱国者,他向他那饱受创伤的人民,许诺了一个金色孟加拉”的梦想 。
要理解穆吉布的“统治者观念”,我们必须明白,他和印度的尼赫鲁一样,是那个时代精神的产物 。
他的世界观,由反殖民斗争、对西方资本主义的憎恨以及对苏联式社会主义的浪漫向往共同构成 。
在他看来,解放战争不仅仅是为了政治独立,更是为了摆脱西巴基斯坦(即后来的巴基斯坦)资本家的经济“剥削” 。
战争结束后,绝大多数工厂、银行和保险公司的所有者——他们大多是西巴基斯坦人或比哈尔人——逃离了孟加拉国 。
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经济真空 。
在穆吉布和他领导的人民联盟看来,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一个可以绕过肮脏、剥削的资本主义阶段,直接建立一个纯洁的、公平的社会主义“金色孟加拉”的机会 。
他的逻辑是清晰而直接的:这些工厂是孟加拉国人民用血汗建立的,现在理应归人民所有 。
而“人民”,则由代表他们的、全知全能的政府来体现 。
于是,1972年3月,穆吉布政府颁布了大规模的国有化法令 。
黄麻、棉纺、制糖等核心产业中超过85%的资产,以及所有的银行和保险公司,全部被收归国有 。
在他看来,这是一次正义的、爱国的、通往繁荣的伟大进军 。
他或许想象着,在国家的统一规划下,这些工厂将为人民的福祉而生产,利润将用于国家的建设,工人将成为工厂的主人,一个没有剥削的平等社会将由此诞生 。
这种观念,在当时饥饿而迷茫的民众中,获得了压倒性的支持 。
很多民众们觉得自己的辛勤劳动,都被这位老板剥削了 。
当他们听到工厂被国有化的消息时,他欢呼雀跃 。
他们觉得,自己终于成了工厂的主人 。
民众们成立了工会,要求更高的工资和更少的工时 。
他们相信,政府是仁慈的、万能的,会照顾好他们的一切 。
孟加拉国的大多数民众对“利润”这个概念充满怀疑,认为那是资本家剥削的代名词 。
统治精英的理想主义与普通民众的错误观念,再次完美地结合,共同将国家推向了一条通往灾难的轨道 。
国有化的后果是立竿见影的 。
从经济自由的视角看,这是一场教科书式的悲剧 。
知识的毁灭:那些逃离的巴基斯坦企业家和管理者,带走了最重要的资本——关于如何经营工厂、如何采购原料、如何开拓市场的“默识知识” 。
新上任的国企管理者,大多是缺乏经验的官僚,或是作为政治酬庸的党内亲信 。
他们不知道如何管理,工厂的生产效率一落千丈 。
激励机制的崩溃:没有了利润,没有了破产的威胁,也就没有了提高效率、改进质量的任何动力 。
工厂变成了铁饭碗,生产好坏与个人收入无关 。
阿卜杜勒和他的工友们很快发现,当大家都是“主人”时,没有人真正负责 。
旷工、盗窃、怠工成为常态 。
在国家统一计划下,价格不再反映真实的供求关系,而是由官僚在办公室里决定 。
黄麻这种孟加拉国曾经的“黄金纤维”,其出口定价过高,在国际市场上失去了竞争力,而合成纤维正在崛起 。
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就这样在错误的定价中被慢慢扼杀 。
国有企业变成了执政党分配政治资源的工具 。
职位、合同、贷款,都流向了有关系的人 。
腐败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这些僵尸企业的每一个角落 。
“金色孟加拉”的梦想,迅速褪色 。
产量暴跌,出口停滞,物资短缺 。
1974年,一场毁灭性的饥荒席卷全国,数十万人死亡 。
那个被许诺的天堂,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
讽刺的是,正是那些被认为代表剥削的私人贸易商和走私者,通过非法的地下网络,从印度运来粮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饥荒,但这并不能挽救整个体系的崩溃 。
1975年8月15日,在一场血腥的军事政变中,谢赫·穆吉布·拉赫曼和他的大部分家人被杀害 。
他的社会主义实验,以他个人的悲剧和整个国家的崩溃而告终 。
那个曾经无比美好的梦想,被证明不过是一个致命的幻觉 。
二)废墟上的意外之花
穆吉布死后,孟加拉国进入了长达15年的军人统治时期 。
先是齐亚·拉赫曼,然后是侯赛因·穆罕默德·艾尔沙德 。
这些军人统治者,并非自由市场的信徒 。
他们的“统治者观念”,是纯粹的实用主义 。
他们不是思想家,而是工程师和将军 。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因社会主义实验而彻底破产的国家,社会动荡,民怨沸腾 。
他们的首要目标,是稳定局势,恢复秩序,让经济最起码能运转起来 。
他们采取的措施,是“去穆吉布化” 。
他们开始缓慢地、不情不愿地将一些国有企业私有化,不是因为他们相信私有制的优越性,而是因为政府已经无力再为这些无底洞输血 。
他们放松了一些管制,允许私人企业进入某些领域 。
他们的动机,是卸下包袱,而非解放市场 。
正是在这堵看似密不透风的管制高墙上,意外地出现了一道裂缝 。
而孟加拉国经济的整个未来,就从这道裂缝中,顽强地生长了出来 。
这个故事的英雄,不是政治家,而是一位名叫努鲁尔·卡德尔的企业家 。
卡德尔是一位退休的政府官员,他有一种敏锐的商业直觉 。
1970年代末,他注意到一个名为“多种纤维协定”的全球纺织品贸易体系 。
这个由富裕国家建立的体系,旨在通过设定配额,来限制来自香港、韩国、台湾等地的廉价纺织品进口,以保护本国的产业 。
然而,这个保护主义的体系,却为孟加拉国这样的“最不发达国家”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后门 。
孟加拉国几乎没有任何纺织品出口能力,因此它拥有大量未被使用的配额 。
对于那些在配额上已经受限的亚洲“小龙”来说,孟加拉国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 。
1979年,卡德尔创办了“德什服装公司” 。
他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极具开创性的事:他与韩国的“大宇集团”达成合作 。
他派遣了130名员工到韩国接受培训,学习如何建立和管理一个现代化的服装厂 。
当这些员工学成归来时,他们带回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一种全新的生产组织方式和企业家精神 。
德什服装的成功,如同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
那130名在韩国受训的员工,在几年后,许多人离开德什,创办了自己的服装厂 。
他们成为了孟加la国第一代服装业企业家的“种子” 。
他们利用孟加拉国几乎无限的、廉价的劳动力,以及未被使用的MFA配额,开始承接来自欧美品牌的订单 。
军政府对此的态度,是“有益的忽视” 。
他们或许看不懂这个新兴的行业,也无意去过多地干涉 。
他们只需要稳定和外汇 。
政府甚至提供了一项至关重要的便利:设立“保税仓库”制度 。
这允许服装厂免税进口生产所需的布料、纱线、纽扣等原材料,只要最终产品用于出口 。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政策 。
它在实际上,为成衣出口行业创造了一个“经济特区” 。
在这个特区里,企业可以自由地接入全球供应链,免受国内高额关税和低效官僚体系的干扰 。
猛虎的笼子没有被打开,但笼子上被开了一个专属的小门,让它可以探出头去,捕食全球市场的猎物 。
一位名叫法蒂玛的年轻女子,生活在达卡附近的一个村庄 。
在1980年代初,她的人生轨迹是确定的:早早嫁人,生孩子,在丈夫的土地上劳作,一生被贫困和家庭所束缚 。
但服装厂的出现,给了她一个前所未有的选择 。
她来到城市,进入一家工厂 。
工作是辛苦的,每天要在缝纫机前坐十几个小时,居住环境拥挤不堪 。
但她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收入 。
她可以将钱寄回家里,改善家人的生活,也可以为自己的未来储蓄 。
她不再仅仅是某人的女儿或妻子,她是一个有经济能力的个体 。
她的视野被打开,她的自信心在增长 。
她开始推迟结婚年龄,决定自己要生几个孩子 。
法蒂玛和数百万像她一样的女工,成为了孟加拉国经济奇迹的基石 。
她们的廉价劳动力,是这个国家在全球化牌桌上唯一的、但却极其强大的王牌 。
在全球化的浪潮中,通过出口导向的制造业,将孟加拉国与世界连接起来 。
这场革命,不是由政府精心策划的 。
它们都是在制度的缝隙中,由企业家的创新和发现所驱动的 。
它们证明了,即使在一个制度环境极差的国家,只要有一丝经济自由的空气,哪怕只是在一个特定的行业或一个特定的领域,其释放出的能量也足以创造奇迹 。
到1990年,当军人统治结束,孟加拉国迎来民主化转型时,国家的经济面貌已经悄然改变 。
那个社会主义的“金色孟加拉”迷梦早已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矛盾、混乱,却又蕴含着蓬勃生命力的新现实 。
一扇通往繁荣的窄门,已经被意外地撞开了 。
三)民主的喧嚣 (1991-至今)
1991年,孟加拉国迎来了议会民主制 。
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政治和解与制度革新,而是两大政治王朝——谢赫·穆吉布·拉赫曼之女谢赫·哈西娜领导的人民联盟,与齐亚·拉赫曼遗孀卡莉达·齐亚领导的民族主义党——之间长达数十年的、势不两立的恶性斗争 。
这两位被称为“战斗的女酋长”的女性,她们的“统治者观念”,被个人恩怨和零和博弈的政治逻辑所主导 。
她们的关注点,是如何击败对方,巩固权力,而非如何深化改革,将成衣业的成功经验复制到经济的其他领域 。
然而,吊诡的是,正是这种恶性的政治竞争,在客观上为经济的持续增长提供了一层另类的“保护” 。
由于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建立起绝对的、稳固的权威,也就无法形成像马科斯时代的菲律宾或苏哈托时代的印尼那样,能够全面掠夺和控制国家经济的强大裙带集团 。
腐败是普遍的,但它是碎片化的、去中心化的 。
企业家们或许需要向地方政客和官僚行贿,但他们不必担心整个行业会被某个“第一家庭”所吞噬 。
在这种混乱的“民主”背景下,成衣行业继续沿着其自身的惯性轨道,野蛮生长 。
1994年WTO成立,2005年“多种纤维协定”(MFA)被彻底废除,全球纺织品贸易进入了完全自由化的时代 。
许多人曾预言,失去了配额保护的孟加la国服装业将会崩溃,因为它将面临来自中国等更强大对手的直接竞争 。
但预言落空了 。
孟加拉国的服装业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迎来了新一轮的爆炸式增长 。
为什么?从经济自由的视角看,原因在于它在最关键的要素上,拥有无与伦比的比较优势,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被制度的锁链“放过”了 。
关键要素一:几乎无限的廉价劳动力 。
这是孟加拉国最核心的竞争力 。
一个国家的比较优势,正是由其最丰裕的要素决定的 。
对于需要大量人力的服装制造业来说,孟加拉国是一个完美的地点 。
关键要素二:被“豁免”的劳动法 。
孟加拉国也像印度和菲律宾一样,拥有一套理论上非常严苛的劳动法 。
但长期以来,政府对成衣行业采取了默许的、不严格执行的态度 。
企业家们可以相对容易地根据订单的淡旺季来雇佣和解雇工人 。
这种非正式的劳动力市场灵活性,对于一个需要快速响应全球时尚潮流的行业来说,是生死攸关的 。
如果孟加拉国的劳动法像在印度那样被严格执行,它的经济奇迹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
关键要素三:企业家的路径依赖与学习效应 。
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孟加拉国的企业家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行业知识,建立起了与全球买家的信任关系,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相互关联的产业集群 。
这种规模效应和网络效应,本身就构成了强大的护城河 。
孟加拉国的故事,是发展经济学中最迷人、也最令人困惑的案例之一 。
它雄辩地证明了,经济自由,哪怕是局部的、意外的、不彻底的自由,也能释放出改天换地的力量 。
它将一个被全世界判了死刑的国家,拉出了贫困的深渊 。
这个故事的核心,是企业家精神的胜利 。
是像努鲁尔·卡德尔这样的商业先驱,在重重管制中发现了机会的缝隙;更是数百万像法蒂玛一样的普通女工,用她们的汗水和勇气,抓住了改变自身命运的缰绳 。
然而,孟加拉国的故事,也揭示了“不彻底的解放”所带来的困境 。
当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引擎在轰鸣,而其他部分依然被生锈的锁链捆绑时,它的前行之路必然是蹒跚的、不平衡的,并且充满了风险 。
统治者的观念,仍然在机会主义和维持现状之间摇摆 。
他们乐于享受成衣行业带来的经济增长和外汇收入,但缺乏进行更深刻、更痛苦的结构性改革的政治意愿和远见 。
他们害怕触动既得利益集团,害怕挑战根深蒂固的官僚文化,害怕推动可能引发社会动荡的土地和劳工改革 。
民众的观念,也呈现出分裂的状态 。
一方面,新一代的年轻人,通过互联网看到了外部世界,他们渴望更多的机会和更好的生活 。
但另一方面,对政府的依赖,对市场的怀疑,对“稳定”而非“机会”的偏好,依然在社会文化中根深蒂固 。
孟加拉国即将从“最不发达国家”的行列中“毕业” 。
这意味着,它将逐渐失去一些过去赖以生存的贸易优惠政策 。
它必须学会,在没有任何关税优惠的,充满各种管制的全球市场中游泳 。
最重要的是,它必须解放思想,在整个社会中,从统治精英到普通民众,建立起对自由市场、法治和企业家精神的真正信任 。
达卡之歌,前半段是一曲在废墟上意外响起的、令人惊叹的市场赞歌 。
它的后半段,能否走向一个迈向全面繁荣的市场,取决于这个国家的民众是否有勇气,去完成那场在三十多年前意外开启,却至今仍未竟的市场经济改革道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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