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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体制 8 年,张强和他的医生集团还好吗?

来源:丁香园  作者:史晨瑾  发布时间:2020-06-23   | |

「如果船漏水了,我们要先往外丢东西,而非裁人。」

 

2020 年 3 月 3 日,在所有门诊、手术被关停的第 26 天,张强医生集团决定砍掉一半的办公空间,以缩减成本。

 

副总裁朱筱吟依然记得,宣布方案的次日,张强退掉了上海的独立办公室,把所有东西打包,搬到一个逼仄的、连门都没有的房间里。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张强的计划。除所有诊所被迫关停外,原本打算赴美国发起的「世界静脉病医师协会」项目被推迟,静脉血栓中心的建立也变得遥遥无期。

 

创业,本就是大浪淘沙的过程。2012 年,张强离开公立医院,2014 年在全国创立首家医生集团。这段路,至今已经走过 8 年。

 

在此期间,资本潮起潮落。

 

张强医生集团的概念一炮而红。随后,巨额资本涌入,大量五花八门的医生集团纷纷效仿成立,2019 年全国数量已逾 1600 家。

 

然而好景不长,部分公司经营与预期不符、合伙人意见不一、异地注册经营受阻等种种原因导致医生集团市场泡沫破灭,横尸遍野。目前仍然活跃的医生集团,不足百家。资本逐渐回归理性,医生集团的热度也随之暴跌。

 

在行业大起大落的过程中,张强经历几何,感慨几何?他的医生集团能否乘风破浪,开辟出新的坦途?

 

纪录片《内心引力》截图

 

布局:壮士断腕,删繁就简

 

第一次见到张强是在上海的一间咖啡馆,他提前半小时就抵达了约定地点。

 

你很难通过外表分辨出张强的年龄。他浓眉大眼、谈吐儒雅,身着一件 Campus 的灰色短袖 T恤,上面印有哈佛大学的英文字母。

 

从背影看去,他很像个初入社会的青年;交谈期间,偶尔面露羞涩,紧张时还会下意识摸自己的耳朵。他随身携带三部手机,与人聊天时,会把手机全部倒扣在桌面上。

 

张强曾先后在浙江大学附属邵逸夫医院、杭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和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当血管外科主任。

 

2012 年,他厌倦了公立医院的生活,决定「上岸」创业。

 

在中国,大部分医生无法靠自己的劳动获得合理收入。张强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曾在微博中写道: 伴随灰色收入而来的是,医生始终在法律法规边缘走钢丝,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每年都有医生因为回扣事件被判刑、自杀、吊销执照。

 

除了药物、器械回扣外,「飞刀走穴」也成为医生获得灰色收入的一种渠道。然而,患者不仅为此付出高额费用,承受不必要的药物副作用,还面临医疗事故等风险。

 

张强觉得,固有的医疗体制将医生捆绑在内,使后者成为从属角色。而医生的地位、话语权应该提高,他们需要获得理想中的诊疗氛围、融洽的医患关系,以及合理阳光的薪酬。

 

由传统医院向「医生 C 位」的模式转变

制图:史晨瑾

 

2014 年 7 月,「张强医生集团」横空出世,旨在使医生抱团独立执业成为现实。

 

简单来讲,张强为中国医生创造出了第三条路。

 

在传统的中国医疗市场格局中,有公立、民营两大阵营。张强愣是从荒芜之地里,开辟出「医生集团」(MedicalGroup)这一新的业态,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香港艾力彼医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庄一强教授曾做过一个很有趣的描述:

 

「如果将医院比作剧院,那么医生就是登台演员。传统的剧院和演员死死地捆绑在一起,观众(病人)想看某个演员或某部戏,就必须要买票,到特定的剧院里才行。

 

而医生集团类似组织起来的一个演员公司,让演员们流动起来,在不同的剧院里表演,以便让更多观众看到更好的演出。」

 

其实,医生集团的理念最先由梅奥诊所的创始人梅奥兄弟发明。张强首次将其引入中国,实现本土化后,这个概念一炮而红。

 

创业初期,公司发展速度及其迅猛。

 

短短一年内,张强便将 1 个专科扩张至 9 个,与多家私立医院合作,获得 5000 万融资。他觉得,「当时的医生集团是轻资产,成员少,整个市场都很看好,所以想做更大的事情。」

 

那时,雄心勃勃的张强在北京东方广场租了昂贵的写字楼,正对协和医院,「就是要看着协和,想和他们对标。」

 

对于第一笔融资,张强本打算用来做中国第一间独立的日间手术中心。奈何中国当时无法办理相关执照,公司又不具备重资产的长项,这一计划遂作罢,张强也将投资退回。

 

2016 年,公司经过战略调整,很快迎来第二轮千万级融资。张强准备照着原医生集团的模板,在全国孵化出 30 个专科、子医生集团。

 

不过,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张强发现,并非所有的专科创始人都适合做领导。他们进入市场后,管理技能捉襟见肘。

 

「在股份有限公司做事情,更需要团队配合。专科创始人能不能把事情做大,是我们人才培养上面临的巨大瓶颈。不是所有医生都具备这种领导力和野心。」

 

如果我们纵观张强医生集团之后的业态变化,会发现它很像一只羽毛球—— 敞开的口子逐渐收缩,最后出现一个闭环。

 

2016 年后,张强医生集团业态变化图

制图:史晨瑾

 

最初 30 个子集团的孵化计划,2017 年陆续被砍到 9 个、4 个,2018 年最终削减到 1 个。目前集团仅保留了张强所在的血管外科团队。

 

提到这段经历,张强不无唏嘘。没有什么比将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专科一个个剥离更让人难受的了。

 

「几个专科都处于『小农经济』的状态,创始人自己有压力,觉得没做大对不起公司。我这边又很着急,点燃不起他们的野心。另外,做很多专科其实稀释掉了我自己的强项——血管外科的品牌。每次别人问起张医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时候,我还得想半天是哪 9 个专科。这种情形对企业发展是相当不利的。」

 

四个子医生集团一直被扶持,直到他们能够盈利,才各自单飞。这其实给集团本身带来的业务损失不小。

 

张强与投资人谈判场景

图源:纪录片《内心引力》截图

 

这一历程,说起来平淡,实则「腥风血雨」,需要壮士断腕、删繁就简的勇气。张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没有依依不舍,这个决断,还是有点企业家的样子了。」

 

在做减法的同时,张强觉得医生集团需要两条腿走路。 医生作为主导、核心,需要找到承托他们的实体项目:一来医生注册执业较为方便,无需挂在他人名下;二来医生也有培训基地和对外交流的场所。

 

而在所有实体化的落地形式中,诊所是量级最轻的。

 

于是,从 2017 年开始,杭州、北京、成都、昆明、上海思俊外科诊所相继建立,全国各省份的连锁静脉病中心也开始布局。

 

上海思俊外科诊所

 

张强把目光重新聚焦在静脉曲张的治疗上。投资人觉得,融资时还说好要做 30 个医生集团,现在是不是在开倒车?

 

「就像星巴克一样,如果做咖啡,就只把咖啡做好。」张强觉得,与其做大做强,不如做小做强。他拿着这套战略方案向董事会解释,最终得到了大家的理解。

 

既然做静脉病,就要将这一细分领域做到极致。目前,张强准备搭建一个完整的闭环,除了专业的医生团队、实体医疗机构外,他还要发展静脉病相关的医疗器械、健康产品,建立教育培训机构,举办世界级的学术会议,甚至将触角延伸至互联网领域。

 

「如果做闭环,那个杠杆就不得了了。」

 

张强回顾为医生集团布局、铺路的过程,觉得这段创业经历很像开车:

 

「前一两年的时候顺风顺水,以为自己本事很大,速度拉起来,油门也敢踩。但是到后来,碰过的钉子多了,能预判出前面会遇到什么,才知道怎么去控制速度。」

 

对局:静脉病领域的刀光剑影

 

也许你很难想象,在身边的 10 个人中,有 1 ~ 2 个可能就患有下肢静脉曲张。

 

人体的静脉血管负责将血液从身体末端送回心脏。为了防止血液倒流,静脉形成了一种叫静脉瓣膜的特殊组织。当血液流向心脏时,瓣膜会张开,血液流走后,瓣膜自然闭合;受重力影响较大的下肢,瓣膜分布会非常多。

 

静脉瓣膜严格把守着静脉这条单行道,不允许「车辆逆行」。

 

然而,如果静脉瓣膜功能受损,或者由于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导致静脉压力过大,它们就无法掌控血流方向。这种情况下,血液很可能反流,使静脉进行性扩张、迂曲。

 

可以想见,患有静脉曲张的病人大多双腿布满蚯蚓式的血管,疙疙瘩瘩,蜿蜒曲折。他们会感到不同程度的酸胀、乏力等不适,严重时可出现肢体水肿、色素沉着、湿疹或静脉性溃疡。

 

下肢浅静脉曲张以大隐静脉曲张最多见,据国外文献报道,后者患病率高达 25%。

 

如此高的发病率,使下肢静脉曲张成为血管外科门诊或病房的首要病种,即「兵家必争之地」。

 

传统静脉曲张的疗法大多是破坏性的,要么将静脉主干抽剥,要么通过物理热力(激光、射频、微波)或化学(硬化)的方法,使曲张的静脉闭合,达到阻断静脉倒流和死循环的目的。

 

采用这些手术方法的患者,至少要在公立医院住院 3 ~ 7 天。而且在国际上,这类手术的平均复发率达到 20% ~ 30%。

 

张强觉得,是时候颠覆传统的治疗思路了。

 

2011 年,他尝试从法国引入一种叫「CHIVA」的手术方法,并不断深入探索。2017 年,张强宣布用 CHIVA 全面替代集团的其他疗法。 这好像是像是往静脉曲张的治疗领域里丢了一枚深水炸弹。

 

「医生们对静脉曲张有些偏见。大家觉得静脉血管扭扭曲曲是坏的,必须要剥掉,或者用各种热消融方法烧掉,总之一定要消灭掉。但是处理后,还是会有 20% ~ 30% 的复发率,这是为什么?

 

其实静脉曲张和血流动力学相关。我们可以通过对后者的详细评估,找准一点,确定压力来源,锁定血液回流到正常途径的通路,用手术降低局部压力,患者扭曲的静脉就会收缩,逐渐消退。这就是 CHIVA 手术的原理。」

 

也就是说,与以往破坏性的手术不同,CHIVA 手术可以保留患者所有的静脉血管,是一种精准、且具有保护性的治疗方式。 患者术后就可以步行回家,不需要留观。

 

这种手术的技术要求相当严格。医生必须精通血流动力学和超声使用。这对大部分外科医生来说,学习门槛高,也很费精力。

 

张强深信,CHIVA 是目前治疗静脉曲张最好的方法,将给整个行业带来革命性的改变。

 

可是任何一种新技术、新想法最初诞生时,都会遭到外界质疑和重重阻力。CHIVA 手术也不例外。

 

1988 年,法国医生弗兰西斯最先创立这项手术时,甚至被学界和业界集体围剿。

 

传统静脉曲张手术依赖大量器械耗材,但 CHIVA 依赖血流动力学分析及医生治疗策略设计能力,抛弃原有破坏静脉的耗材。欧洲的部分器械商、支持传统疗法的医生们当然会反对这项技术。弗兰西斯被学术会议拒之门外,同僚甚至发表论文,贬低其手术效果。

 

「当时也有医生觉得 CHIVA 理念很先进,在法国学得一知半解就回自己国家做手术,但病人效果并不好,因为医生没学透」,朱筱吟说。

 

直至 2015 年,才有大量文献证明 CHIVA 的成功。2019年,国际血管外科教材《卢瑟福血管外科学》详细介绍了 CHIVA 手术,称其与传统的高位结扎和隐静脉抽剥手术相比,术后 10 年的复发率明显降低。

 

目前,虽然业界对 CHIVA 的看法褒贬不一,但接受它的医生和患者越来越多。

 

浙江某三甲医院的血管外科副主任认为:「任何手术都有其适应症和禁忌症,没有哪种方法是最好的。CHIVA 的理念我很欣赏,临床实践也有应用。但学习曲线长,不同医生制定的 CHIVA 策略差异很大,造成病人手术效果参差不齐。

 

某种疾病首选治疗方式需要循证医学证据来支持,而非根据某位专家或某几位专家的意见来决定。」

 

尽管国际上已有大量循证医学证据,但他打算在医生集团成立 6 周年时发布白皮书,公开自己的 CHIVA 手术数据。他向丁香园透露,从初步数据 (包含复发率、术后恢复时间、手术出血量、神经损伤、麻醉方式、患者体验度等指标) 来看,结果非常可观。

 

破局:抵制垄断的反抗者

 

张强作为业界顶尖的专家,应付技术问题尚能游刃有余。他面临最大的挑战,其实来自管理医生集团本身。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朱恒鹏曾于 2015 年发表文章称:

 

「医生集团的探索触及到了医改的核心,即医疗行业的人力资源配置机制变革,这是前提。而薪酬制度改革则是从属,只要前者理顺,包括医疗服务定价、医生薪酬制度等一系列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国医生长期被束缚在体制内,人力资源错配,创新受到严重抑制。医生集团提供了一种新的人才管理方式,自主经营管理的体制。

 

按照发达国家经验,这些专业组织的行业自律和监督水平,以及其所具有的专业权威性和公信力,会超越行政部门,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社会治理模式。」

 

近些年,国家关于医生多点执业的政策不断放开,在张强眼里,算松到底了。

 

然而公立医院的品牌背书、其垄断力量之坚如磐石,张强是领教过的。

 

他在纪录片《内心引力》中曾经提到:我跳出体制之后的第一个月才收了 5 个病人,之前公立医院有两百多个病人等着我开刀。那个时候,你会感受到「庙」比和尚大得多。

 

除了患者资源外,学术头衔、各种光环,也会因离开体制而消失。张强不再坐主席台发言,甚至学术会议都没有被邀请参加。

 

种种隐忧使体制内的医生不敢贸然出走、流动。

 

这一点成为非公医疗的通病。不仅医生集团,不少民营医院院长也深有体会——为了从公立医院聘请一位科主任,连续公关两三年,甚至等到主任犯了错、生了病,才能挖到人。然而出来之后,却发现医生的能力没有达到预期。这样一来,成本、风险实在太高。

 

对此,张强选择做一块磁铁,吸引人才前来求职。不少毛遂自荐的医生还会被泼冷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主动来找到我们,有些人想换城市,有些人和院长闹翻了,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更想找到具有潜质的医生,组建高精尖的团队。」

 

据了解,目前张强医生集团共有十多位全职医生,年龄在 30 ~ 35 岁之间,年收入相比传统三甲医院,具有一定竞争力。

 

同时,集团采取 CPT code 对医生劳动价值进行薪酬计算,目前没有与商业挂钩的绩效考核。「并不是说完成多少病例以上才能得到奖励,因为这样容易造成过度医疗」,张强解释道。

 

那么,加入医生集团,工作真的会变好吗?

 

在北京 301 医院血管外科待了 13 年的杜昕,刚跳槽到医生集团时简直怀疑自己会不会看病。

 

「我在体制内看了 10 年的门诊,自以为和患者的沟通已经够好了。但张强医生认为,我没有从患者的角度去思考。」

 

张强将「主诊医生负责制」引入医生集团,不论年资多高的医生都需要「回炉重造」,重新学习新的技术和理念。原来的职称被抹除,只剩下 Fellow(专科培训医师)和 Attending(主诊医生)两种级别,且考核体系异常严格。

 

也就是说,在医生集团内,医生能够获得更高的阳光薪酬,同时要具备优秀的诊疗水平,对患者承担更多责任。

 

杜昕经历了一段不适应期,目前感到稳定很多。短短三年,她已经过关斩将,成为独当一面的主诊医生。预约制让她能够静下心来看病人,整个人没有之前那么焦虑、浮躁了。

 

其实让杜昕下定决心跳槽的,是第一次与张强在北京三里屯一家咖啡馆碰面的时刻。

 

「那次见面让我觉得,张强不是官僚古板的人。他能从一个比较柔软的角度考虑整个医疗关系,这和我想做的事情非常契合。」

 

结语:

 

不论是创办医生集团还是推广 CHIVA 手术,张强没少受过排挤、非议。可他天生对外界的评价比较「钝感」,甚至觉得提出负面批评的人像啄木鸟一样,为集团纠错、找漏洞,帮助内部进行自我检查。

 

目前,集团大部分诊所已恢复正常营业,患者预约爆满,张强应该能暂时松一口气了。

 

有人觉得,张强是一位医学专家、企业家,或是孤独的探路者。

 

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位书写者。

 

医生集团的官网上曾引用过美国作家托妮·莫里森的一句话:

 

张强告诉我,「如果你用写书的概念去思考这些问题,就不会以物喜,以己悲了。因为就算失败,历史依然会永存。」

 

责编: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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